73 第7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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傍晚六点,节目组的摄影师小组跟着汤燕关一行人进入周公馆的包厢。

战队人员确定后,节目组赞助商的推广曲也被提上日程。汤燕关分到的一款中等价位品牌的彩妆线,他非常为金主爸爸着想,边吃饭边商量起怎么分配歌词,没怎么动筷子的宴若愚有些听不下去,平平无奇来了句:“你的化妆师平时会给你用这些牌子?”

他话说得波澜不惊,但着实让汤燕关尴尬了一阵。正在切换新角度的摄影师刚要把机子架在宴若愚旁边,宴若愚盯着镜头像是在与摄影师对视,说:“别拍我。”

汤燕关深吸了一口气,从平起平坐的朋友角色里抽出来,用导师的口吻说道:“不止我们五个,节目组给所有导师都派了摄影师,今天这顿饭会放进花絮里,还希望你配合。”

宴若愚不说话,就这么默默地看着汤燕关,没过几秒钟,汤燕关就招架不住地在气势上败下阵来。

眼见着这场饭局越来越没loveandpeace,宴若愚终于开口,化解道:“节目组不就是想看我搞事嘛,我要是乖乖的,这节目有什么意思。”

汤燕关先是一愣,然后顺着他的话一笑,宴若愚疲惫地站起身,说他要出去抽根烟。

汤燕关知道他有可能就不回来了,随之站起来想挽留,宴若愚看穿了他的心思,冷淡道:“你明知我想选的到底是哪个导师。”

汤燕关一动不动,目送宴若愚出包厢的门。宴若愚身上没口袋,烟放在车里,出公馆大门后直冲露天停车场,坐上驾驶座后往扶手箱一瞅找烟,正要去拿烟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。

然后那只手缓缓放下,将那包白沙握在手心里。

车内的氛围灯渐渐暗淡,宴若愚双手搭在方向盘上,透过窗外的灯光和月色分辨手里的烟盒,不由笑了一下。

这不是第一次了,他和姜诺经常会拿错烟,然后又当什么都没发生的换回来,或者就不换了,哪怕这两款烟的味道完全不一样,他第一次抽的时候还呛了好久,惊讶于姜诺居然喜欢烟味这么冲的,一点都不像他本人的气质。

这念头让宴若愚陡然卡壳,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姜诺的气质。

那种遥远而不真实的虚无缥缈感又扑面而来,挠他的心窝子,让他恐慌又后怕,极力想将烟点燃后的飘渺烟雾抓住,再松开,空空如也求而不得。

然后他又点了根烟,没抽,就夹在手指间看烟丝燃烧后的点点星火,平缓地呼吸闻味道。

他这人曾经对气味多敏感啊,他现在把自己困在没开车窗的越野车内,贪婪吸吐白沙的烟味,烟雾中逐渐浮现两人做完第一首歌时的画面,他们一同站在阳台上,姜诺叼着烟,脑袋一歪凑到自己这边来。

他们曾经那么自然,那么没有芥蒂。他们认识了八个月,不如王招娣八天前突然出现。

宴若愚把头发往后撩拨,尽量不去想那个名字。他知道这一切怪不到异性头上,是他没找好时机太冲动,没有从试探开始就直接做暗示。

他安慰自己不要慌也不要乱,心急吃不了热豆腐,大不了学林淮厚脸皮,解释说自己把勺子扔进茶杯是随手的,没别的意思,姜诺心软,肯定愿意跟他好好谈谈,与他维持过去的现状。

可他做不到。

他不知道该怎么做,但却知道自己不想止跟姜诺当朋友,姜诺的声音又在耳边问: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?”

宴若愚从未有过的迷茫。

我到底要什么?他这么问自己。

他得出了结论,知道自己不要只跟姜诺做朋友,但他到底要什么,他又给不出清晰的答案。

好在他有勇气和执行力去找,私聊林淮问他们在哪儿撸串。林淮发了个定位,并甩来一个直播链接,邀请他在驶来的路上云撸串。

那个地点宴若愚去过,开车过去只需十来分钟。宴若愚不需要导航,打开直播链接后就把手机扔到副驾驶的位置上。

他们一组人聊天比汤燕关真实多了,被分到的赞助商是一款武侠手游,七人就商量要用手游里的哪些要素做切入点,又给他们的组合取什么名。

梁真说要正经一点,叫“”七子之歌”,林淮说要霸气一点,叫“七匹狼”;Vee说要贴合武侠主题一点,叫“七剑下天山”;孙琦星说要文艺一点,叫“七宗罪”;伊斯特说要怀旧一点,叫“虹猫蓝兔七侠传”;王招娣差点一口水喷出来,问伊斯特:“那你为什么不说欢天喜地七仙女……”

宴若愚也听笑了,在等绿灯时瞥向手机屏幕,看到林淮将镜头对准姜诺,希望他发表意见,姜诺眨眨眼,佛系道:“我就不说了吧。”

“吁——”林淮喝倒彩,嫌姜诺没劲,但之后有什么新话题,都特意要cue一下姜诺,强行要他回答。评论区也有人在提问,林淮挑不涉及过多隐私的问所有人,比如最老生常谈的:你们的梦想是什么?你们为什么会来参加这个节目?

提问的人可能想听到些追梦赤子心的故事,可惜他问错人了,他问了一群rapper,林淮终于逮着机会好好问梁真:“我也纳闷好久了,你为什么突然愿意来当导师了?”

林淮就差直接问梁真,节目组给了他多少奶粉钱,梁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:“我来makeChinesehiphopgreatAgain。”

全场爆笑,委婉一阵后他们自己都听不下去了,以孙琦星为代表real道:“你们多给喜欢的rapper在人气榜上氪金,我们的梦想就实现了。”

他们并不避讳谈钱,孙琦星虽然最像混子,但确是节目播出后最先接到演出的,公司年会最喜欢找他来唱《海绵宝宝》热场,演出费也比之前翻了好几番。

于孙琦星而言,说唱不再是他的一个爱好,而是能真真正正带来经济收益。他动了辞职的念头,问同样有工作的王招娣有没有这种意向,王招娣毫不犹豫地摇头,非常有自知之明道:“我不是职业rapper,我只会freestyle嘴炮。”

说完,她和坐在旁边的姜诺对视一眼。姜诺看出她真正的顾虑,她不想回落后的家乡,想在大城市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,这种执着赋予她和Vee感同身受的能力,梦想很美好,但绝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把梦想卖掉,换取柴米油盐。

“那姜诺呢?”问这话的是梁真,“你之后有什么打算?”

梁真以为姜诺好不容易又出来当制作人,又和节目组关系不错,人脉能力都有,以后就一直干这行了,姜诺给他的答案却截然相反。

“结束后我就回平芗吧。”姜诺说,“我回去当农民。”

除了屏幕外的宴若愚,所有人都被姜诺轻描淡写的话震撼到了。还没被社会毒打过的伊斯特更是不敢相信,问:“那你吃什么?”

姜诺回:“吃自己种的东西啊。”

“不是……”伊斯特挠挠头,尽量委婉,“那你赚什么?”

姜诺反问他:“你明年这时候高考分数都要出来了,你会出于赚钱的目的选专业吗?”

伊斯特不是学霸,被问住了。姜诺低了低头,说:“我以前确实担心过这种问题,所以高考后选了不感兴趣的专业,就因为做编程软件更赚钱。”

“但我没好好学,也没交什么朋友,天天往姜善的出租屋跑。”姜诺很细微地笑了一下,“那时候我觉得……赚什么钱啊,要去做音乐啊,音乐是天塌下都要继续做的事。”

他没继续往下说都发生了什么,停顿了足足五六秒,并不连贯道:“有些东西是钱买不到的。”

宴若愚即将抵达目的地,边找停车的地方边拿起手机,看直播间的留言,很多人都在刷“restinpeace”的缩写,给姜善送来迟到的祝愿,直到一条阴阳怪气的评论**,说王招娣假,彩排的时候都摔麦了,还回来跟Vee唱《mockingbird》扮虚假父女情,现在又搁这儿跟Vee说说笑笑,恶心不恶心。

王招娣原本规规矩矩的,一见评论里有人开杠,可把她激动坏了,撸起袖子要杠回去,也借这个直播的机会还原彩排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
“我们没虚假营业,我们就是太真实营业了,导致Vee入戏太深,把我当女儿教育了。”她没有一言堂,对Vee说:“你自己跟直播间的朋友们说说吧,你知道我27岁没结婚,都发表了什么睿智言论。”

Vee没好意思说,当着直播间里小几万人的面,真诚道歉:“我错了。”

王招娣沉默,没揪着不放,毕竟Vee的女儿很有可能在看直播。

但既然提到这件事了,她也有些话不吐不快,憋不住道:“虽然很多人骂我,但我还是没后悔来参加这个节目,也很有幸认识当代直男Vee,中国好男人,中国好父亲,自己天天吃个面包当中午饭凑合也不让女儿在物质上受一点点委屈,我爸要是能有Vee那么一点点好,我今天就不是王杠精而是王仙女了,谁不想当公主啊……”

“……所有那种幻灭就特别真实,这么好的一个男人,居然也会对女儿说,你不结婚你就不幸福,你快点结婚,我就……嗯?”

“嗯?嗯?嗯?”王招娣眉毛都要拧成一块儿了,“我一直以为这是一场战争。别人催我结婚,说我不够女人,我就怼回去,骂回去,因为我笃定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,持这种观念的都是我的敌人。”

“所以我活得特别坚强,特别有战斗力,然后突然的,Vee跟我来了一句,真心实意跟我来了一句,不结婚就不幸福。”

林淮有些听明白了:“这敌我关系有点模糊啊。”

“是啊,我难道一直在骂自己人吗?”她看向林淮的镜头,像是要隔着网线,从那位阴阳怪气的用户寻找答案,“我以前回骂网络上的键盘侠,经常说他们在网上这么杠,现实生活里肯定很不如意,我以为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,他们肯定也笃定和我是不一样的,可是……”

她的声音逐渐颤抖:“可是我们确实……就这么活成了孤岛。”

“你不是一座孤岛。”姜诺抚摸她的肩膀安慰道,“你在这个团队里绝不是一个人。”

“是啊,你不是一个人,”坐在王招娣对面的伊斯特以茶代酒,举杯道,“你是仙女,我们都是七仙女。”

林淮给杯子满上酒,也站起来,起哄道:“要不要红橙黄绿青蓝紫排一排。”

“那就按年龄排。”直男代表Vee玩得开也喝得开,往杯子里加白的。

他站起来后梁真也把酒樽满上,七个大小不一的杯子在餐桌正上方相碰,那是梦开启的声音。

“祝各位,未来可期。”梁真说致辞,然后在一饮而尽之后感慨,“年轻真好。”

有人问:“那梁老师的青春呢,您二十岁的时候都有什么故事?”

“我?”梁真的目光流连到林淮身上,像是看到曾经的自己,“我在我的黄金时代。”

停好车的宴若愚松开握车门把手的手指,梁真的话继续从另一个世界传来:“我在那个年纪和你们一样,拥有无限可能。”

他坐在车里,和那桌烧烤的直线距离不足十米,没有人留意到他来了,只有姜诺看到,愣了一下,然后当什么都没看见,继续默默听别人讲话。

那一刻宴若愚突然就懂了,他和姜诺之间所谓的距离感到底从哪儿来。

在被梁真那句无心之语击中前,他还天真地以为,是姜诺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,所以一点机会都不给他。

但事实恰恰相反。

那一桌人都拥有无限可能,而他宴若愚只有一种归宿。

这一点姜诺在没遇上他之前就心知肚明。当宴松亭还是宴若愚的年纪,燕合集团就已经上市,宴雪涛手中股票市值百亿,燕合本质又是民营企业,如何让二代接班是个迟早要摆上台面的问题。

姜诺至今都记得,他躺在出租房里百无聊赖地看手机里的八卦新闻,前一秒某首富说一个亿是中等意思,下一秒,宴雪涛的采访就被刷上时间线。

那时候宴松亭还在,在集团里有职务,却及其热衷于给程婴梦当背景墙,老婆去偏远地区拍戏他都连陪三五个月,一点富家公子哥的架势都没有。很多人因此羡慕程婴梦,但也有明眼人看得清,夫妻恩爱是不在乎这朝朝暮暮的,宴松亭如此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程婴梦,根本就是在逃避接班。

而宴家祖传脾气爆,当记者问及宴雪涛如何看待长子不愿意接班,宴老爷子直接骂咧回去:“长什么子,他是我独子,他不接班,谁接班?”

记者有些被吓到了,哆哆嗦嗦还想问:“但是宴先生……好像志不在此。”

“这是我家事,你只是知道,燕合姓宴就行了。”宴雪涛完全是那一代企业家的典型,对职业经理人持怀疑态度,就是要自己家族里的人上。他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记者,勉为其难回答这个蠢问题,“儿子的思想工作做不下来,我还有个孙子。”

那是姜诺第一次听到宴若愚的名字,当他目光所及的有钱人花大几千买Neverland的球鞋,宴若愚已经在巴黎和纽约给Neverland的儿童线走秀了。

在现实生活中遇到宴若愚之前,他就清楚的知道,如果说他和那些有钱人之间有阶级,那他和“宴若愚”之间存在的是壁垒。

小说都不敢写他们俩有交集。

偏偏hiphop让他们相遇。

真的遇上了,他才慢慢发现,宴若愚也不过是活生生的普通人,吃喝拉撒喜怒哀乐他全都有,和其他普通人的区别在于他更有钱,足够的钱让他有臭脾气,也拥有好心肠。

但他依旧是宴若愚。在个人意愿之前,他还有家族担当。他的父亲终其一生都在逃离这份责任,将婚姻爱情视为反抗。

然后他将儿子的抚养权和盘托出交给自己的父亲,文化人的寄托隔了一代在宴若愚身上延续。他把自由建立在儿子的身份错位上,如果他还活着,知道了之后所有的洪水滔天,不知道会不会愧疚。

但这一切都已经发生了。

人死不能复生,时光不能倒流,胎也不能重投,宴若愚有他不能逃避的宿命,对hiphop的尝试不过是一道过路风景,他终有自己的路要走。

生而为人的所有不幸福都来源于找不准自我的位置和群体,当宴若愚和姜诺隔着车窗、马路、绿化、烧烤桌相望,没有下车,再默默驶离,姜诺那颗悬起的心终于放下。

他最后还是回了和宴若愚同住的那个房间。吃完烧烤后,他们一行人还去了KTV,劝服未成年伊斯特回去早睡后又去了一个专门放hiphop音乐的酒吧,直到凌晨两点才意兴阑珊,各回各家。

而当姜诺托着疲惫的身子,站在房门前,才后知后觉胸口的跳动。

那颗心悬了太久,久到在认识宴若愚之前就空了,又因为宴若愚的离开,重新填满胸膛。

而他之前真的这么不敏感吗?

他还愿意回来,说白了就是心存侥幸,希望宴若愚只是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。

宴若愚一直喜欢女人,比如那个珠宝设计师,他是个很好很好的少年,那么好,值得另一个同样好等异性陪他走过一生。

从此姜诺会成为一道……特殊一点身后风景。这是他跟宴若愚能有的最好结局,只要心照不宣假装什么都没发生,他们还能做朋友。

他做好心理建设,小心翼翼推开门。屋里果然漆黑一片,没有一丁点动静。他轻轻把门阖上,弯腰猫着步子摸上自己的床沿,尽管浑身沾染烟酒的气味,也凑合着先睡,免得灯光和洗漱声吵醒了另一张床上的——

姜诺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,然后自己就被蛮横的外力整个推倒在床上。

出声求救的本能快于惊慌和恐惧,但他还是慢了半拍,嘴被死死堵住,不是手,而是宴若愚的呼吸和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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