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5 第95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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下午三点,宋舟乘坐K326动车从港城出发抵达温州。他回了趟家,但手里拉的还是那个小箱子,鞋没换,脚踝处没贴布也没红痕,干干净净像从未受过伤。

这是他第一次来江浙城市,动车入境温州后,轨道两边全是漂漂亮亮的独栋小洋楼和农田,和他的家乡有几分相似,又不一模一样。

他顺着人流往外走,还没出站,就看到林淮挥动着双手引起自己的注意力,宴若愚和姜诺站在旁边,静静地笑,显得林淮特别大张旗鼓。他一出站口,林淮就忙不迭走过来,箱子明明不沉,殷情地一定要帮他拿。

然后他们上车,姜诺坐在副驾,他和林淮坐在后车座,隔着窗户观察这座陌生的城市。

他们一路穿过了不少桥梁,水乡早已现代化,但河流依旧遍布这座城市,提醒年轻人这里曾经是渔村,山水和田园永远是这座城市的根。

这就是温州了,他想,莫名回忆起港城。温州给他的第一印象像个稳重可靠的男人,勤劳朴实,有些笨拙地露家财,而港城是个珠光宝气的女人,或者海妖,用迷人的歌喉将其他城市的年轻人诱惑,用沉甸甸的理想交换赤裸裸的欲望。

这是两座气质截然不同的城市,全都擅长给初来乍到者惊喜。很快,宴若愚驶上望江东路,宋舟刚好坐在左侧,瓯江水望不到尽头像是要流到天际上,江岸宽阔,中间有一处小岛,几艘观光船来回行驶,船上的彩旗飘荡,与晴朗无云的夏日天空相得映彰。

此情此景要是放在古代,见者肯定要吟诗一首,然后渊源流传,被世人铭记,还活着的人再见到似曾相识之景,就能脱口而出:“浩荡清淮天共留——”

宋舟停顿清醒,觉得自己突然念叨出一句诗是很奇怪的行为,他身边的人接上下一句,说:“长风万里送归舟。”

宋舟回头,发现林淮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。宴若愚抬眼看后视镜里的两人,不由会心一笑,再瞥向右方的后视镜观察路况,姜诺心虚似地侧脸,躲避开他的目光,却又想着别人,无心看窗外的风景。

几分钟后,宴若愚开车到小区正大门,特意放慢车速,好好看清招牌上写得确实是“曼哈屯”,而不是“曼哈顿”。几年前全国各地都在整治不规范地名,杜绝“洋”名,曼哈顿这种江景豪宅就被抓了个典型,从富人区变成屯里人,着实接地气。

梁真房子多,这些年基本上住跟木山街道只有五分钟车程的一处小户型,原本想在那儿招待客人,家里另一位一听宋舟家里房子也不少,直觉得不能给林淮掉价,一定要去大房子。

梁真私底下出了名的宠对象,爱人说什么他都好好好,特意把江景房收拾出来了,爱人却临时加班没空做饭。

梁真只得也临时换菜谱,去超市买火锅底料,让林淮先带人四下逛逛。小区里有篮球场,到下午刚好被建筑物挡住光线成阴凉处,他们又有四个人,林淮就建议去打篮球,运动会儿肚子饿了,晚上吃火锅也舒坦。

其他人都同意,没上楼,直接去篮球场,那里刚好有两人在斗牛,他们就加入进去组成3VS3。

转球分组后林淮和宴若愚分到一块儿,姜诺队里另一个人也偏瘦小,两队人体格相差明显,原本以为实力会很悬殊,林淮和宴若愚拿到球就爱往内线冲,猛归猛,但太顾着自己耍帅不乐意配合,一旦丢球被姜诺他们拿到球权,慢慢传球不着急,就更容易失去耐心,到最后两队人比分其实差不多。

然后那两人把球借给他们,先去吃饭,让他们帮忙占住场地。林淮应允,和宋舟还留在场上,宴若愚和姜诺去旁边超市买水。

宋舟还在停药后到戒断期,身子会突然出现轻微震颤,再仔细观察他走路跑动的姿势,会发现他的平衡感不是特别好,偶尔会东倒西歪,像极了姜诺那只小鸭子。

这也是戒药后必定会经历的时期,林淮犹豫,不知道有些话当讲不当讲,偌大的篮球场此刻只剩下他们俩人,他拍打着篮球站在三分线处,还是开口问面前的宋舟:“你会不会戒得太快了。”

“没有。”宋舟不容置疑道,“我按照医嘱减的,两片到一片,一片到半片,再两天吃半片。”

“我知道……”林淮皱起眉头,苦口婆心劝道,“但我觉得吧,你减的速度太快了,我也看了医嘱,那上面明明写着应该两个星期减一次,我看你三天就——”

林淮没说完,因为宋舟趁着他三心二意把球抢了过去,往内圈冲三步上篮,林淮仗着体格和身高优势盖帽,将球拦了下来,然后拍打着出三分线外。

宋舟在之前的3VS3中体力消耗比较大,现在就像头冲刺后没捕捉到猎物的豹子,强撑着想跟林淮分出个高下,站在三分线内,双手扶在大腿上盯着林淮手里上上下下的篮球,时刻准备着把球重新抢过来。

他很认真,显得林淮有些吊儿郎当。林淮并没有那么强的胜负欲,但很尊重宋舟,没直接把球脱手扔过去,而是正正经经冲进内线,扣篮失败,没抢到从篮筐边蹦哒出的篮球,宋舟才重新掌控球权。

两人的位置再一次翻转,林淮作为防守方,一如既往地话唠,问宋舟:“你为什么会买温州出发的机票。”

“梁老师约过我好几次,我再不来,太说不过去了。”

林淮“啧”了一声:“我知道梁真叫你来吃饭,但你为什么要买温州飞的机票。”

宋舟的注意力依旧在进攻上:“如果想明天飞,只有这条转运航线目的地到纽约,我没得选。”

“但这条航线真正的起点是北京,你完全可以从港城出发飞北京。”林淮勾着嘴角笑,偏偏要逗宋舟,“你别害羞嘛,你跟我明说想在出国前再见我一次,我立马奔港城找你去。”

宋舟看着眼前双眼发光发亮的少年,一言难尽,不想吐槽,也否认不了,虚晃两下冲进内线,就要投篮了,脚底突然一软。

宋舟出于求稳,没把球脱手,重新回到三分线外,喘得也比之前厉害,林淮挡在他面前,换了个严肃认真地表情,笃定道:“你就是想见我。”

宋舟不承认:“没有。”

“那我也要去港城,”林淮不再逼迫,盯着对方鼻梁上那颗小痣,说,“我想见你。”

宋舟抱住了篮球。

两人四目相视,林淮没有乘机抢他的球。

然后宋舟继续拍打篮球,渐渐急促地喘息声不只是累的,还是由心绪起伏导致。他开始在三分线外焦躁的踱步,抹了把额头的汗,说出来的话不像是给林淮听的,而是问自己——

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道:“我明明不喜欢你。”

他说的当然不是爱侣之间的喜欢,而是作为朋友,两人从品行到三观都是碰撞不相容的。

“你不喜欢我什么?”林淮问得坦坦荡荡,好像宋舟只要愿意说,他就肯定能改,万万没想到宋舟情急之下吐口而出的是:“你学马克思主义。”

林淮:“???”

林淮小朋友有很多问号,憋不住笑地问:“这和马克思有什么关系?!”

宋舟说:“你的历史观是唯物的。”

“没错。”林淮点头,深刻掌握马克思主义精髓,“历史是由人民创造的。”

“但你肯定也知道,有些历史,它就是由英雄谱写的,比如艺术。”宋舟斩钉截铁道,“不管是国内还是国外,艺术史很明显就是英雄史,就是由那几个天才般横空出世的人引领。”

他没说远的,就说近的说唱历史。市场默认黑怕是黑人的,Eminem作为白人闯出一部《8英里》;市场觉得说唱音乐低俗肤浅,Kanyewest和他的兄弟在卡耐基音乐厅献唱《runaway》;postMalone出道后所有人都震惊了,根本无法将他的音乐往现有的类型定义;XXXTENTACION能歇斯底里出《lookatyou》,又能满怀希望地创作出《moonlight》……

“说唱来自平民窟和街头,这是说唱的根,但你不得不承认,说唱之所以能作为一个流派站住脚跟,是因为有这些独树一帜的rapper出现,给市场带来焕然一新的体验和听感,引领新的潮流。”

宋舟已经把球抱在了手里,看着林淮,还是觉得可惜。林淮没觉得被冒犯,还是老样子,玩笑道:“我要恰饭的嘛。”

宋舟叹了口气,无奈一笑,再看向林淮,他已然收起笑。

他完全能感同身受宋舟的沮丧,个人审美和市场偏好之间永远存在着悖论,商业化流水线只能复制出第二个谁谁谁,而无法生产出第一个天才。宋舟希望他能完全出于自己的意志做音乐,他又何尝不渴望,但比起曲高和寡穷困潦倒,他更愿意自己的歌今天就被所有人都听到。

他并不是在为自己的妥协辩解。宋舟说的那些顶尖rapper被人听到了,火了,但实际上,更多实力才华不输他们的艺术家和他们的作品一起消失在历史里。

他们可能问心无愧,一生只为超越自己,可如果那么好的作品最终不被人发现,又何尝不是全人类的损失。

“这个世界需要天才,也需要有人像我这样。野百合要是不开出山谷,其他人怎么知道,山谷里有野百合呢。”

林淮还是那副嬉笑模样,但有底气和胆量说,“我问心无愧。”

历史终究由别人书写,艺术终究由别人盖棺定论。他知道自己在那个舞台上的定位,也知道自己结束比赛后要继续从事什么事业。他甚至不奢望自己有一天能“长风万里送归舟”,只愿淮水载舟行,送君倚岸停。

宋舟看着林淮。

长久的对视后,宋舟重新开始拍打篮球,冲进林淮的防御区。林淮能看出他体力不支又乏力,本来平衡感就不好,现在更是晕眩,根本进不了球,脱手后只碰到篮筐,林淮跃起碰球,在空中再次弹跳,将球投入篮中。

“这球算你的。”他对宋舟说,“世界也永远是你的。”

宋舟没看他,盯着那颗球弹动的高度越来越低,最终滚落在地,再用一种……近乎娇嗔责备的语气跟林淮说:“你这人真的很坏。”

林淮占便宜地搂住他的肩,厚着脸皮在他耳边大喊:“林淮不坏,宋舟不爱。”

宋舟捂住耳朵,但又因为平衡感不太行,只能倚着林淮。宴若愚和姜诺回来后正巧看见他们互相扶持着往家的方向走。夕阳在那个下午把他们落下的影子拉得很长,很长,他们一起往前走,仿佛那一刻就是余生。

然后宴若愚牵住姜诺的手,拉着人一起走过去。梁真已经带着火锅底料到家了,正跟家里那位准备其他食材,听到敲门声后正在挑虾线,嘀咕了句林淮出门怎么能忘带钥匙,邵明音边洗手边强调:“今天晚上收敛点,嘴巴甜一点,别跟林淮吵。”

梁真从鼻孔里“哼”了一声,像是不答应,邵明音就弹了他一脸水,离开厨房去开门。

门外,林淮跟宋舟事先打招呼:“我爸看起来年轻,不喜欢别人叫他叔叔,所以你等会儿随我,也叫他爸爸,明白了没?”

他一本正经,宋舟差点被骗,宴若愚看不下去了,问:“那我们俩应该怎么称呼他?”

“你们俩——”林淮扭头看向宴若愚和姜诺,面露难色,正不知该如何把刚才的话圆回来,房门在这时候从内打开。

所有人的目光顺着开门声往屋里看,那里站着的不是梁真,而是另一个男人。

他并没有林淮说的那么年轻,但整个人状态很好,表情生动时眼角有细纹,也让人放松如春风拂面。玄关顶部的灯光将他整个人笼罩,给他的笑打上柔和的滤镜,清爽温柔得炎炎夏日里的一杯冷饮。

“看什么呢,怎么都愣住了……”

邵明音笑,给屋外四个年轻人拿拖鞋,直起身后欢迎道:“快进来吧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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