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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41章 番外一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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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州很少有人知道, 绛书其实并没有死。

或者说,知道绛书这个小妖的人屈指可数,即便有人清楚她的身份, 也不会分半点注意力给她。绛书在妖界本就不是擅长武力的一流。凝烟能成为南芷的左膀右臂是因为她够强,而且对南芷忠贞不二。而绛书坐到这个位置完全是因为她情商够高,能及时察觉到南芷的脾气, 所以能在这一位暴君的统治下勉强保全自己。

久而久之,南芷也注意到了这个懂得明哲保身的小妖, 把她提到身边做自己的贴身宫女。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是让人心情愉快, 南芷也不想总是和爱撞枪口的傻子说话, 没得败坏心情。

“你身体还好吗?”妫无咎柔声问。

已经完全不能行走的绛书蜷缩在轮椅中,神情依旧恭顺。

“托陛下的福, 一切都好。”

这自然是谎话。在一袭宫装之下, 绛书身上满是淤青和伤口,脖颈处还残留着惊人的淤血。大片大片的青紫晕染开来, 绛书身上已无半块好肉。原本应该是脚的地方空空荡荡, 只留两根裤管, 被妖界的风吹拂着。

妫无咎一开始并没有料到南芷将绛书炼作了活傀儡, 所以下手的时候未免过狠, 直接扭断了绛书的喉骨。虽然南芷附身在化身之上分担了一部分的伤势,但绛书原本就受了南芷的折磨, 双管齐下, 绛书险些横死当场。

“我当时没有想到……”妫无咎叹了一口气,伸出手抚摸绛书的脑袋, “让你受苦了。”

寻常妖族被断去四肢,或许能够用一些天材地宝来挽救,生死人肉白骨的灵药虽然稀有, 青蛟族家底深厚,妫无咎也不是一支都拿不出来。

但绛书是被南芷扔进了冰海之中,她的脚完全被冰海海水腐蚀了,这辈子无法再生,只能在轮椅上过一辈子。

“绛书能在南芷手中逃得一条命,已是此生万幸,哪里敢奢求更多。”

这话倒也不算虚假。那一日绛书自躯体中苏醒,发现自己摔落在荆山派的草地上,身体情况糟糕到随时都会死去。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。没想到妫无咎居然不嫌她浑身血淋淋的,又把她捡回妖界了。

“你会不会怨我……”

“怎么会?”绛书急忙否认,“绛书这条命,全赖陛下所救。不然绛书早就死在荆山派,不知道被埋在哪里了。”

“都是南芷的错,不然你现在还能健健康康的。”妫无咎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手,“你为我做的事情,桩桩件件我都铭记在心,以后不会亏待你的。”

“可绛书已经是个废人。”妖族少女凄楚地笑了起来,“陛下对绛书再好,绛书也无福消受了。”

“说什么呢?”妫无咎面色忽然冷下去,但声音还是温柔的,“你现在只不过是不能行走罢了,想要什么派人跟我说,我马上命小谢去帮你解决。”

不远处,生着一张幼齿面容的谢端行抱胸冷冷地看着。唇红齿白的少年看起来非常漂亮,一不小心便会被错认成女孩。

“陛下已经走了,谢将军还在看什么呢?”绛书看向遥远的冰海尽头。

“我在看一个满嘴谎话的人。”谢端行说。

“将军又在说笑了,”绛书转过轮椅,终于和谢端行打了照面,“绛书从一开始认识谢将军,便从来没有对将军说过半句谎话。”

因为没有必要。谢端行漠然想。她为了妫无咎,对南芷撒的谎还少吗?

“对我没有说过谎,那么方才对陛下也没有说吗?”

绛书一愣,随即微笑起来:“谢将军想问什么,直接问便是了,实在不必如此咄咄逼人。”

“你变了很多。”谢端行注视着绛书的眼睛。

“如果像我这样死了一次又一次,谢将军也会改变很多的。”绛书沉吟了一会儿。

“何况将军你现在的眼神,也已经改变了。”

比起当年初见不问权势,懒得搭理南芷半分的青蛟族少族长。谢端行如今的眼神,已经染上了太多欲望。有了欲望,妖族便不能像原先那般无懈可击。

新开辟的魔界之中十分荒凉,除了曾经的岐山派弟子,便只有羽渊和宜川兄妹俩。宜川一开始还不太习惯面对微平生的脸,这半月过去,已经能面不改色地对着这张脸喊出“兄长”。

“兄长本来不必如此着急的。”她用冷毛巾蘸水,给烧到满脸通红的羽渊擦汗。

“没有时间了。”羽渊睁开眼睛。过度调用魔族的力量开辟空间,导致魔力开始加速侵蚀这具身体。原先微平生的身体便已经开始崩溃,只是被羽渊强行压制住崩溃的趋势,还能撑个七八十年。

但在陈七用追星剑刺入微平生小腹之后,羽渊便再也压制不住,大大加快了微平生身体崩溃的速度。

“兄长这又是何苦来?”宜川叹气,“即便收了这群岐山派的修士,他们的实力也没强到哪里去,又有什么用处。”

“一个人的力量或许很微弱,但许多人在一起,便能给我们带来不小的帮助。”羽渊目光落在虚空中,“这只是个开始,日后因为宗门不容投奔魔界的只会越来越多,我们的力量也能迅速发展壮大起来。”

“但这有意义吗?”宜川想不明白。经历了万年沉睡,宜川对权力的欲望已经淡去了很多,对魔族圣女这一虚名也没什么执念。某种意义上,她对害死全族的愧悔,比害死哥哥的痛苦要少很多很多。

所以她不能理解,羽渊为什么要执意重新建造一个新的魔界,甚至不惜下到冰海之中万里追踪夸父的追日靴,并以此为基础开辟了新的空间。

这一点说出去似乎都有些寒碜。万年前的魔界被玄武盾所庇护,万年后的魔界则是依赖着一双靴子。虽然都算第一流强大的神器,但是听起来格调实在差得太远,而且空间大小也天差地别。如果说前一个魔界天地广阔,那么如今的新魔界便格外狭窄,未必比中州修真界的那些宗门所在更阔朗。

“那你想要怎么做呢?如果不努力创造一个容身之地,以后这偌大天下,便再无你我栖身之地。”羽渊看着宜川的眼睛,“我以为林宴和拔出逐日的时候,你便该对这一点有所觉悟。”

被太阿选中斩妖除魔的主人,和生来会被指天剑消灭的魔族,注定不可能有结果。

“好在妖族似乎与荆山派结下了太多仇怨,林宴和如今应该没有时间来管魔族的事。我带走岐山派的人,他感激我还来不及,兵不血刃地帮他解除掉一个仇敌。”

“但兄长那日救下的贺云书,可也是与荆山派有着血仇。”宜川回想起羽渊带着她上岐山派劝说他们入魔的情景,微微蹙了眉。

被雷劫重伤濒死的青年,明明看伤势早该死去,修为也被完全废掉,却坚强地蜷缩在岐山大殿上,以惊人的意志和生命力活了下来。不同修为的残魂纠缠着身体里那颗完整的灵魂,青年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在接收着灵魂凌迟。然而他竟然还想活。

那一瞬间宜川便认出来了,那是曾经杀掉荆山派许多小弟子之后越狱的岐山派首徒,自己还参加过岐山为庆祝他突破大乘期举办的庆典。

他是贺云书。

“倘若林宴和知道贺云书没有死,而是在我们这里……”

“那便不要让他知道。”羽渊忽然冷笑起来,“如今没有我的允许,没有人能从这里出去,外界也没有人能找到这里,再安全不过了。林宴和不可能知道贺云书的死活。”

“而制约妖族的唯一问题,只在于你。”

宜川一惊。

“我?”

夏天和秋天的分界线总是模糊不清,但大多数人还是将第一片落叶当做秋天到来的信号。妖皇殿后的山林被红黄二色染遍,堆积的落叶掩埋了南芷死去的那个夏天。很少有妖族再回想起南芷,那位足够强大也足够残忍的前任妖皇。她杀死了很多无辜的小妖,可也曾带领妖族走向辉煌。

谢端行在敲门之前,清楚地听到了妫无咎房内传来的娇嗔,竟然是绛书的声音。妫无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着绛书的话,话语里带着不加掩饰的笑意。

谢端行面色不改,如常敲门。

“陛下,魔族羽渊派人送了信来。”

房中笑声戛然而止,妫无咎原本懒洋洋的声音一下子严肃起来。

“进来。”

门自动向两边弹开,谢端行一脚迈入房中,便看见妫无咎衣衫不整地歪在榻上,露出满是抓痕的赤裸上身。绛书坐在妫无咎的腿上,满面红晕,勉强遮身的衣袍盖不住她周身的掐痕。她的小腿以下,依旧是空荡荡的,勉强减少了这一幕的旖旎氛围。
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暧昧的味道,明眼人一闻便知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。谢端行面上不显,心里想着绛书能在南芷手下活这么长时间,果然有些手段,成了残废还能将妫无咎勾上床。

只是他预想了很多绛书下药的计划,万万没想到她会选择献身这种最为简单粗暴的方法。

“你方才说羽渊派人给我送信?”妫无咎将绛书推到榻上,自个儿披上了一身红色外袍,好让他看起来正经点,有些说正事的模样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奇了怪了,”妫无咎从榻上站起身,“如果说是宜川,我还能稍微理解。他有什么话要对我说?”

“属下不敢随便拆开,所以不清楚他写了什么,”谢端行恭敬地将信封奉上,“陛下不妨亲自拆看。”

妫无咎多看了他一眼。

“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客气?你以前可没这么拘束。”

谢端行指尖渗出汗渍,濡湿了信的封皮。

“属下只是担心,魔君羽渊妄图对陛下不利。”

“他想杀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,不过万年前他对我还算有点威慑,现在不过是只纸老虎罢了。”妫无咎面露不屑。他见谢端行似乎真的很担心,不由得笑了起来。

“不必担心,如今我与宜川性命相连,他想对妖族动手也得先——”

声音戛然而止。妫无咎被刚刚拆开信封中喷出的紫色浓烟喷了一脸,他几乎是有些困惑地低头看去,只见从封皮之内抽出的那张薄纸上空空如也,一个字也没有。

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,迅速抬起头:“你!”

唇红齿白的少年在妫无咎的瞳孔中晕出无数重影,妫无咎只能看清谢端行那双毫无感情的金色竖瞳。漂亮得好像女孩的青蛟启唇,妫无咎最后看见的只有那两片薄唇的开合。

“对不起。”

然后妫无咎便倒了下去,“砰”的一声,头重重地磕在了桌上。已经冰凉的茶水泼溅在地上,摔碎一地的瓷渣。

“他一定很信任你。”推着轮椅过来的绛书低头翻开妫无咎的眼皮,确认妫无咎的竖瞳已经涣散,显然已经失去了意识。

“他也一样信任着你。”谢端行面无表情地看着绛书的动作,“能和他上床的女妖很多,能给他下药的只有你一个。”

妫无咎对毒十分敏感,闻到的第一时间便会察觉到不对。因此谢端行与绛书用了一种妖族的合成毒。它们分散开来只是平常的香料,混合在一起却是霸道无比的迷药。

等妫无咎察觉的时候,两种香料已经在他体内混合成毒,绝无办法从此逃脱。

“不,他更信任你。”绛书重新坐回轮椅上,看着谢端行微笑起来,“以你那把药封在信里的蹩脚的手法,换了个人早就被他识破了。只是你从前为他做得足够多,所以他不会怀疑你。”

“那你下在了哪里?”谢端行眉眼冷了下去,显然对这种评价不是很满意。

绛书眉眼带笑,向谢端行摊开了手掌。于是谢端行便看见了,她那被涂成鲜红的指甲内部,残留的红色粉末。

“只是这?”谢端行回想起妫无咎上半身露出的抓痕,“恐怕还不够。”

绛书点点自己的面颊,同时张开了嘴。

“……”

绛书的手缓缓下移,最终落在了她的小腹上。

“疯子!”谢端行大声喊道,金色竖瞳因为惊怒亮得像是日光,脸也被气得通红。

“是啊,我确实是疯子。”绛书哀伤地笑了起来,“不然我不会选在这种得偿所愿的时候对他下毒。”

她自小就仰慕着传说中的妖皇妫无咎,那时候妫无咎甚至还没有苏醒,只活在妖族的传说里。南芷知道妫无咎就在妖皇殿之下沉睡,却无法打开他的陵墓将他彻底击杀。

那时候活在南芷淫威之下的绛书总是在想,如果妫无咎能够醒来就好了,如果妫无咎能够代替南芷重新成为妖皇就好了,如果妫无咎能把她从南芷手中救走就好了。

但是在她当真得到了妫无咎之后,却亲手将他的妖皇之路拱手让给了别人。

等妫无咎醒来之后,应该会很生气吧?

交合之时的男女最是兴奋,即便妫无咎再阅尽千帆,这种时候也难免会心跳和血液流速一起加快,香料混进他血液的效用也会比寻常时候更加显著些。所以绛书选择在这个时机下手,一来是足够有效,二来是报复妫无咎先前放弃自己的举动。

“谢谢你。”绛书忽然说。

“谢我?”谢端行不想和这个疯女人多纠缠,下意识便想要出门。

“从今天开始,妖皇之位便是你的了。”

而相对应的,这个男人便归她了。

荆山派之中,唐淑月已经闭了三月的死关,仍然不见突破的动静。林宴和被迫孤身睡了三月的崇明殿,居然觉出一丝丝的不习惯。

“你以前不也是一个人睡的吗?”被抓着发泄怨气的黎昭憋了半日,憋出这么一句。

“这不一样,”林宴和摇摇食指,一脸的讨打欠扁,“所谓由俭入奢易,由奢入俭难。如果你已经习惯了抱着谁睡觉,很难再一个人安安心心睡着。”

“我更喜欢一个人睡,谢谢。”黎昭企图抽身,然而失败。

“不必理他,这个人大概是因为没事要处理闲到发疯了。”苏染从林宴和身后路过,“多找点事给他做做就好了。”

“也有可能是前段时间太忙了,现在闲下来反而不知道做什么了。”骄山今日轮值的小弟子从树上倒吊下来,“宗主要陪我来给药田锄草吗?”

林宴和岿然不动,只是斜着眼睛看了这孩子一眼。于是一帮弟子便嘻嘻哈哈地跑远了。他们一点不怕林宴和,反而觉得林师叔看起来很好玩。

“你要不真找点事做做吧。”黎昭建议道,“唐师妹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突破不了,你在这里坐着也是浪费时间,还不如学山雪出去走走,或许还能捉到几条妖族的漏网之鱼。”

前几日山雪传来回信,说妖皇妫无咎遭了亲信暗算,如今修为散尽锁在床上,沦为一介女妖的床伴。林宴和一开始以为山雪在开玩笑,后来发现动手的妖族有谢端行,他又淡定了。他虽然和谢端行接触的次数并不多,但也能看出这位青蛟族族长十分高傲,不喜欢局势被他人掌控。

这种人,必然不会容忍妖皇的性命被魔族拿捏在手里,以致妖界在和魔族的较量中落入下风。还不如他早些篡位,将妫无咎控制住,反过来去威胁魔族。若是魔族企图对妖界不利,谢端行会马上动手亲自结果妫无咎。

林宴和动动脚趾都能猜到谢端行的想法,他对如今的局势也乐见其成。谢端行实力本来便不及妫无咎,妖族内部消耗,还能帮未来的中州解决掉一个对手。

“妖族大头我已经亲自出马解决得差不多了,剩下的小鱼小虾还要我出手,未免也太依赖我了吧。”林宴和摇头,“那些漏网之鱼实力我心里有数,正好用来锻炼新一波的小辈,免得他们没有实战经验,将来面对危机又要吃亏。”

“不过师兄你提醒我了,我也不是只有崇明殿能睡。”林宴和站起身来,“明明我是有自己院子的。”

只是时间过去太久,他忘记了。

林宴和五年前被迫离开荆山派,同门师兄弟都以为他死了。只有唐淑月坚持他还活着,将林宴和的院落封了起来,不许别人进去。后来林宴和回到荆山,发现唐淑月在自己院子上空架了结界,如果不知道密码的话,甚至连他本人也进不去。

后来院子是打扫干净了,人却没回去住几天。妫无咎谢端行连番上门,帝台棋神器被毁,林宴和带着唐淑月重赴休与地界。忙碌起来的时候骄山的大家都不回自己的院落,在崇明殿随便找间屋子睡。就连唐淑月此次搬回院中,也完全是因为崇明殿那段时间人太多不方便她养伤,而不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。

“淑月那里的旧衣好像不够穿了。先把自己以前的衣服整理出几件,再看看有什么以前忘在屋里的东西,收拾了先搬到崇明殿,等淑月出关了再搬到她屋里。”

心里算盘敲得飞起,林宴和断断续续地哼起一支轻快的洞庭小调,是孙元睿以前教给他的。唱的是一位成日在水边浣洗衣物的少妇,忽然听到了自己丈夫从战场上归来的喜讯。

明明是女孩子的歌,林宴和却也能哼得一波三折,十分精妙地表达出将要看见爱人的喜悦。

“啪”的一声,一只藏在衣柜中的木盒被滑落的道袍带掉到地上。正在叠衣服的林宴和动作顿了顿,将木盒捡了起来。

很久以前,他在唐淑月的桌上看过一只一模一样的木盒,专门用来放他写给她的信。他当时年少外出,每天都会写一封信寄回来,告诉淑月自己在外的见闻。每一封定向书信的开头,都是“淑月亲启”。

而这木盒之中的每一封信,开头都是“师兄林宴和亲启”。一封封,几乎有几百封,写满了唐淑月与林宴和分别后独木难支的迷茫,和失去记忆时的不甘痛苦。

“似乎一切都是因果,欠的信总是要还的,只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看到。

“我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,还是只是想写给你?”

林宴和抚摸着满纸熟悉的字迹,不知道想起了什么,忽然微微地笑了起来。

微冷的天光从窗外溜了进来,勾勒出青年俊秀的侧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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