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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1 第71章 怎么都劝呢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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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总不在,氛围宽松了些,虽然他在的时候也是东拉西扯居多,但那毕竟是一家之主,总有那么一丝威严。

小徐总招呼大家吃饭,保姆李阿姨在厨房忙完了,也被喊着一起坐。

李阿姨推辞,小徐总笑道:“来啊,陈荏也是自己人,有什么好客气的?”

等都落座了,小徐总介绍:“陈荏,李阿姨擅长做本帮菜,可惜你选了火锅,下次再来就尝尝她的糖醋排骨,绝对一流。”

李阿姨谦虚地笑,帮陈荏烫肉烫菜,后者连说:“我自己来!”

“你学习辛苦,多吃点儿。”李阿姨说。

陈荏便说自己尝过她的手艺,每年过年林雁行给他送的菜都是出自她之手,她是他的饲养人之一。

林雁行看着这其乐融融,甭提多高兴了,浴室里被迫自我解决的那份气已经消了,心想我这媳妇儿就是招人疼,你们有吗?羡慕得来吗?

他看不出来陈荏眉间的轻愁,也完全猜不到小徐总暗地里的嘀咕。

忽然小徐总站起来说:“我忘拿醋碟了。”

李阿姨说:“我去拿。”

小徐总拒绝:“我要那泡腊八蒜的香醋,那东西在高柜上,还是我去吧。”

他去往厨房,忽又喊:“陈荏,帮我搬张凳子来,这泡菜罐儿太重了,不踩凳子使不上劲儿!”

保姆和林雁行都在,一般没有使唤客人的,可李阿姨刚站起来,陈荏已经端着凳子去了。

小徐总拉开高柜门将两人遮住,轻声说:“一会儿没人时我有话对你说。”

陈荏一愣,随即点头。

小徐总拿了醋碟,又从冰箱冷冻柜里取了一盘肥牛,冲陈荏挤眼睛:“走,涮肉去!”

林雁行在餐厅扯着嗓子问:“你俩干嘛呢?这么半天不来!”

小徐总骂:“吃你的,管那么多闲事!”

陈荏坐下涮肉,偶尔与小徐总四目相对,后者只神秘地笑笑。

晚餐后小徐总把陈荏拉出门,说是到附近散散步消消食,林雁行腿脚不好,自然被留下了。

出了院子,两人沿着湖畔小径往前走,周边树影摇曳,路灯昏黄,夜间湖面起着微微的水纹,荷花要开了,叶子亭亭玉立。

陈荏等着小徐总开口,可真开口了,说得却似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儿。

“我是X省Y县人,”小徐总问,“你听说过这个县名没?”

陈荏摇头,X省已经远在边陲,下边的一个小小县城更是闻所未闻。

小徐总说:“国境线从我们那儿经过,最著名的特产是金属矿,全县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矿井,有公家的,更多是私人老板偷偷开采。我的家乡就在Y县的Z乡,乡里有三个小矿井,紧挨着我们村边上就是一个。”

“开采这玩意儿是暴利,但对环境污染很大,我们那村被称作癌症村,矿井开了五六年,村里倒有三十多个生癌症的。我祖父和伯伯都是受私人老板雇佣的矿工,我父亲是个乡村教师,工资低得连自己都养不活,没法子也当了矿工。下矿工资不低,却是拿命换钱,不多久身体就会出毛病,我这三个亲人在几年内便相继去世了。”

他看了陈荏一眼,见其听得认真,便继续:“我至今回想自己的老家,仍是那副污水横流的景象,男人、女人、孩子都蓬头垢面地在有毒的土地上讨生活,不知道什么时候疾病和死亡就会降临。但他们离不开,因为挖矿石来钱最快,比起种地来快上数百倍,他们需要钱。”

陈荏问:“你想离开?”

小徐总叹了口气:“是,我想离开。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十七岁,正读高二,妈妈早些年就死了,家里没有生活来源,原先赚的钱都花在了看病和办后事上,还欠了一屁股债,我不得已准备退学下矿。结果第一天就被石块砸到了头,砸出一个血窟窿来,我坐在矿井边上嚎啕大哭,真不想再回那吃人的地底下去。”

“林战涛资助了我。”小徐总笑了一下,“他跟着一个商业考察团在我们那县考察项目,随手给我们高中捐了几万块钱,也没刻意挑选对象,表示谁家困难就给谁。我的高中班主任特别喜欢我,听到消息后赶紧把我的名字报上了。”

“我拿着林战涛的钱读完了高中,考上了大学,大学毕业后再回到他身边来,倒不是为了报恩,而是觉得跟他投缘,他也觉得我听使唤,我和他虽然出身天渊之别,其实是同一类人,都不是什么正经好东西。那时候林雁行的妈妈出国了,林雁行还小,他很需要身边有我这么个人,于是我就这么一年年留下来了。”

他笑问陈荏:“我的故事好听吗?”

陈荏摇头:“不好听,太苦了。”

“呸,”小徐总笑,“凭你也敢说我苦?咱们半斤八两。”

陈荏也笑:“我不用挖矿啊。”

小徐总亲热地搡了他一下,继续往下说:“刚从那个偏远县城里出来的时候,我还是很憧憬未来的美好生活的,结果第一次谈恋爱就碰得头破血流。对方主动追的我,天天在宿舍楼下等着给我送早饭,我当时觉得这人还成。”

“结果刚谈了一个月就被对方父母发现了,那边调查我,发现我居然是这么个出身后差点没吓死过去,第二天我那恋人就托人传话,要和我分手,打电话不回,上门找避而不见,逼急了还扬言要把我告到学校去,说我姓骚扰。”

“我气得差点想跳楼,林战涛跑来找我,说徐君睿你是不是傻?你刚脱离苦海才几天呐,浪费心思在这事上干嘛呢?别人碰了壁、受了伤还有路可退,你退哪儿去?退回矿井去?那我也不给你交学费了,趁早给你刨个坟吧!”

小徐总说:“老林其实是想安慰我,但不会好好说话,可我觉得他说得对。在你没活出个人样儿之前,你的感情并无价值,甚至只是你的羁绊,别人可以随意地挑选你,戏弄你,糟践你,舍弃你,因为你俩不对等,你就是个玩意儿。所以往后我就没感情了,我只想着多挣钱,多学东西,往上爬,先把家里欠的债还了,再安身立命。”

小徐总仰头望着月亮:“现在在丽城没人敢说我是个玩意儿了,我好像有资格谈情说爱了,可已经我瞧不上那些人了,这么多年我没喜欢过谁……我都没心了。”

他转向陈荏,眉眼温柔:“说到现在,你明白我的意思没?”

陈荏只有他一半岁数,可他从来没把他当小孩儿看,他知道他能懂。

陈荏把下唇咬得泛了白,他果然懂。

小徐总说:“人活着要自私一点,尤其咱们这种人,不能轻而易举就喜欢上谁,没好处的。”

他捡了一支柳条放在手里慢慢扯叶子,说:“我刚才说林雁行要出国是骗你的,只是为了试探你。你放心吧,林战涛不会让儿子出国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陈荏问。

小徐总说:“首先,林雁行十八了。他爸他妈当年答应老爷子老太太,说等林雁行成年了再离婚,现在承诺完成了,所以缓则半年,急则两个月,他妈就要回国办手续。”

他问:“你说他爸会放林雁行走吗?走了鞭长莫及,不就等于往他妈怀里送?虽然现在孩子大了,不存在什么监护人,但他爸不会甘心的,毕竟是自己一手拉扯大的,老爷子老太太也不让。”

陈荏点头。

小徐摘完了柳条,又撩起边上的一挂紫藤:“还有就是林战涛自己的惨事儿了。”

“他有俩发小,都是一个大院的,玩得特别好,那俩都是十七八岁时被送出了国。”

他嘲弄地哼了一声:“他们那圈子都是无法无天的混世魔王,没一个好人,就算好人进去也得学坏了,老林要不是被强行送到部队去,估计也得玩儿蛋。”

“那俩发小出去的时候正值青春期,在家有人管着,出去可就自由了,于是抽烟喝酒嗑白面飙车X交什么都玩,结果两年之内,一个嗑面死了,一个飙车撞死了,都没活过二十。”

小徐总笑笑:“所以老林宁愿把儿子摁在十一中这个土鳖学校,再送到哪个土鳖大学去,该见的世面总会让他见,但不能送往资本主义的屠宰场。明白了吗?”

陈荏说:“明白了。”

“高兴了吧?”小徐总问。

“高兴。”陈荏平淡地说,可脸上一点如释重负的神情都没有。

小徐总已经把话说得这么明白,就算林雁行永远不会出国,往后也不可能与他再进一步。

小徐总说:“林雁行是我带大的,他是什么人我很清楚,这小孩特别好,可他那地位太高了,一般人攀不上,也不应该去攀。他对你好,那是他的事儿,你别对他有什么眷顾之类的,别伤着你自己。地位高意味着不自由,他爸要是能自由选择,也不会和他妈妈蹉跎这么多年。”

陈荏笑了:“徐哥,我是会犯这错误的人吗?”

小徐总揽着他的肩膀往前走:“我知道你不是。三年奔走空皮骨,信有人间行路难,人生多艰,一步都不能走错。”

陈荏说:“嗯。”

他太明白了,一步错,步步错,到头来为谁辛苦为谁忙,只落得伤痕累累,孑然一身。

想留在林雁行身边就不能谈感情,有感情就有奢望,有了奢望就会不满足,从而嫉妒、怨怼、怅恨、凄凉、疾痛,疯狂。

他死过一次了,承受不起这些,小徐总眼睛毒看出来了,劝他是为他好。

他问:“哥,你往后打算怎样?还结婚么?”

小徐总转过脸,笑得眉眼弯弯:“我也不知道,我家没长辈,没人管我这事儿。再说林战涛这老东西挺别扭的,兴致来了就催我结婚,可看见我真去物色人了,他又不痛快。”

陈荏问:“你对林总有感情吗?”

“呃……”小徐总想了半天,“不知道,我没心,但我眼前毕竟就剩这么一个人。哎哟,别说两个人,就算猫啊狗啊相处久了也有感情是不是?”

他仰头望着树影说:“我和他这缘分算是够够儿的了!唉,不行我就守着林战涛过呗。他那感情生活也一塌糊涂,老婆跑去外国十几年,小情儿一个个全是白眼狼,我在他身边,他至少还有个可靠的人,心烦意乱时还能找人聊聊,老了病了还能有人照顾。钱有什么用啊?到头来还是要靠人。我这条命是他从矿井里捞出来的,我守着他天经地义。”

两人绕着湖走了大半圈,在岔路口分手,陈荏说:“哥,我从这边回学校了,你帮我跟林雁行打声招呼。”

小徐总温和地看着他:“去吧。”

陈荏转身走去,忽然回头:“徐哥,我不是喜欢林雁行,我往后靠着他挣两个糊口钱行吗?我一个人在世上太难了。”

小徐总扑哧笑了:“挣钱好哇,你也别靠他了,大学毕业就回来跟着我做事,我比那小子强!”

小徐总毕竟不是神仙,不能未卜先知,他哪知道林雁行将来会有多强。

陈荏告别他往大路上走去,半个小时回到学校宿舍,正爬楼呢林雁行的电话便进来了。

“你走了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?”林雁行语气不善。

陈荏说:“有什么好说的,明天晚上又见面了,我得赶回来做题。”

“你大爷!”林雁行骂,“你怎么就……”

怎么就不明白呢?

题重要还是我重要?!

林雁行愤怒地把电话挂了。

陈荏在台阶上坐下,望着渐渐熄灭的手机屏幕,他本来就是一张清冷脸,这会儿更冰似的。

小徐总说的那些道理他早八百年就明白,都活了两辈子了,还参悟不透那些?

他不是那种道一声“喜欢”就奋勇向前的人,恰恰相反,他爱过但不敢表明,被爱过但不敢接受,一辈子都在自己生造的夹缝里站着,前进无路,后退无依。

没有好下场。

“……唉,回去做题!”他按着膝盖站起来。

还是做题好啊,有多少付出,给多少收获。

张老太说了,高三如果还能保持年级前几十名,可以稳上985,就算他这辈子仍然孤家寡人一个,好歹也迈进过名牌大学校门,人生中至少有一桩体面事儿。

刚要走,就听有人在后面喊他:“陈荏!”

他扭头一看是管老师。

管清华估计从早晨起来到现在头发都没梳,衣服也皱,手里夹一摞书,背上一大黑电脑包,很不高兴的模样:“你又上哪儿玩去了?”

陈荏说:“没玩,林雁行伤了,我把他送回家去。”

“卷子做了吗?”

“还没……下午看林雁行比赛了。”陈荏老实交代。

管老师拾阶而上:“走,宿舍里去,我和你谈谈。”

明天周日休息,今晚不上晚自习,宿舍楼里基本没人,走廊上空空荡荡,陈荏打开门请管老师进去。

老管拉了张椅子坐在桌前说:“陈荏,你最近太荒废了,我给你布置的任务,十天有九天你完不成,这些日子你在篮球队浪费的时间如果都拿来学习,你期末能进全班前三。”

陈荏赔笑:“明天开始努力行不行?”

管老师说:“不行。”

“那今天。”陈荏改口。

“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儿,”管老师沉吟,“这么说吧,不是有个猴子爬树的比喻么,有些猴子生来就在高枝上,比如林雁行;有些猴子连棵树都没有,比如你。你不能因为林雁行老带着你玩,就把自己和他归做一类人,他人生道路千万条,哪条都走得通,你除了高考这架窄梯,还有别的道儿吗?”

陈荏说:“没有。”

管老师说:“我说句残酷的话,你和他是被时间和空间硬凑在一起的,就好像我和我那大学女朋友,待到一毕业,这个空间没了,所有的情感也随之消散,你不肯也得肯,他还是高枝上的猴子,你还是得到处苦苦寻觅你的树,懂了吗?”

陈荏怔怔地望着他:“……你往常不这样,今天怎么这么多道理?”

“我操心啊,”管清华说,“我怕你糊涂。”

陈荏说:“我不糊涂。”

管老师哼了一声:“不糊涂就好。没做的卷子就算了,做过的呢?拿来给我批。”

陈荏从床头翻出几张给他,他从包里找了支铅笔,拧亮台灯批改,对的不做标记,错的画一个小圈儿,这是他的习惯做法,意义不明。

陈荏站在他身后,忽然问:“管老师,咱俩是朋友吗?”

“咱俩是师徒,往后到了T大,咱俩是师徒兼师兄弟。”老管絮叨,“朋友就不用管你了?我告诉你,每年高考完毕后高二就自动升高三,所以你现在已经高三了,别还跟个没事人似的……”

陈荏说:“管老师你让我靠会儿行吗?我头疼。”

“行。”老管说,“怎么头疼呢?吹凉风了?……看看你这题错的啊,基本功不扎实,套用公式的题型你都能错?”

陈荏也拉了张凳,侧脸贴在管老师背后。

“管老师……”他轻声道,“我举目无亲,往后要是找不到树,你得帮我啊。”

“我这不是帮着嘛。”管老师说,“没我你能有今天?”

陈荏埋头,然后哭了。

他哭从来都是无声的,也不动,扑簌簌落泪而已,管老师迟钝,听不到那些潮湿幽怨的呼吸。

怎么都在劝他呢?

他表现得这么明显?没觉得啊,藏挺好啊。

他不喜欢林雁行,真不喜欢,不用谁提醒,他自己有数。

谁要说他喜欢,那真是瞎了。

他不攀那高枝儿。

管老师终于察觉了一丝,问:“荏儿,你干嘛呢?”

“没干嘛。”

他含泪笑了一下,窗外芳春已逝,灯火阑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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