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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青山第二十八障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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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日, 熙光微亮,栖鹿苑的草木还沾着薄薄一层露水,却早有郎君与闺秀们四下游玩。或赏花对诗, 或游湖宴饮, 锦带与佩玉相摇, 隐约有芳菲盛开。

静安与秦默去骑马了,而楚云见在神台行祭祀礼。

灵初独自一人来到半山陵处的箭场, 等着陆昭来寻她。昨夜他曾答应她, 今日会来陪她说话。

思及此处, 灵初瞧了瞧昨日受伤的手, 因陆昭替她擦了药, 现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。

位于半山陵处的箭场设有亭台楼阁,稍显偏僻,众人都聚在山下的殿宇中,故而此处并没有什么人来。

因不想让他人撞见,她特地在此等陆昭。

灵初正坐在回廊处,听见木阶下传来走动声。她回首, 却瞧见执着弓箭的刘沁拾阶而上,他一身银衣劲装, 眉目飞扬。二人相望, 皆是愣了片刻。

刘沁不曾想, 栖鹿苑如此广阔,竟会在此处撞见昨日那个疯丫头。亏他特地避开了那些姑娘们,只想来此搭弓射箭, 扫一扫近日的郁气。

二人沉默了瞬间,刘沁嗤笑了一声,先同她道:“哟,好久不见。”

早已从墨月那处得知他是蜀夏的二皇子,不曾想如此快就再相见。听得他话中的嘲笑,灵初觉得那只被踩的手又隐隐颤动,如有针刺。

她倨傲地扭过头,不作搭理。

刘沁落了个没趣,少年心性作祟,反倒愈发想招惹她。他一掀衣袍,跨坐在她身侧的木栏上,声调徒然拔高:“哟!好久不见!”

灵初惊得眼睫微颤,抬眸瞪了他一眼,捂着耳畔:“我又不是聋子,说话声这么大做什么!”

刘沁双手抱于身前,不怀好意:“你不言不语,本殿下又怎么知你是不是聋子?说不定……还是个哑巴呢。”

丽眉低敛,灵初垂眸盯着青竹墨画的裙摆,突然将昨日那只受伤的手探出,用力拂了拂,意有所指道:“就算是个哑巴,也比某些没眼力见的瞎子好。”

她拂的动作大,几欲扇到刘沁面上。刘沁敏捷地侧身避开,用弓箭搭住她的手腕,凝眸瞧了瞧,撇嘴道:“不是没什么大碍吗?嚷什么嚷。”

灵初嘁了一声,若不是陆昭替她擦了药,指不定得休养到何日。她又一侧身,拢袖端坐,与刘沁挪开了些距离。

说到底昨日是他伤了人家,刘沁低哼一声,也不再恼她,独自射箭去了。他跨步走到不远处的箭靶前,腰腹挺直,搭弓扣弦,飞快地射出指腹间的箭羽。

箭矢如疾风之势,一矢中的,铿地落在靶心处,震得翎羽在风中颤动。

“你们大渊的箭靶怎么摆得这么近?”他又拎来一只箭羽,不徐不疾地搭在弦上,漫不经心道。

少年身量修长,仪态慵懒地立在廊前。寥廓的云树斜影下,只掠过山风与飘零的花叶。

二人隔着些距离,灵初静静瞧了瞧他,仍旧觉得他眼熟得很,忍不住将困惑问了出来:“……二皇子殿下,我与你,可曾有过一面之缘?”

刘沁指间动作一顿,缓缓侧身,神色藏在晨光里,难辨喜怒。

他收回箭羽,利落地往空中一抛,旋了个方向拎着。又回首朝灵初走来,半蹲在她身前,面色低沉凝重,欲言又止。

灵初屏气凝神,敛眉瞧他。

“你……”刘沁突然用箭翎抵住她的额头,讽笑:“你们大渊搭话的法子都如此俗气吗?”

“……”

灵初沉下脸,劈手将抵在额上的箭夺过来,往膝上碰撞,哧拉地一下将它折断了。

“二皇子有疾,该治。”

刘沁挑眉,啧了一声:“……这箭矢可是用上好的楠竹做的,你得赔我。”

灵初连挥手,叠声:“呸呸呸(赔赔赔)。”

她又道:“你若是嫌这箭靶摆得近,何不去西南武场,那里是摆阵训练的地方,宽敞得很。”

“是吗。”少年狐疑地觑了她一眼,但那双清眸黑白分明,终究是看出什么来。他倒真的缓缓拾起断落的箭羽,起身离去。

他走后,灵初淡淡地坐在回廊旁,突然记起他方才射箭的模样来,

其实这箭场的靶子摆得近并不是没有缘故的,栖鹿苑是皇庄,她儿时与萧景凌常来此地。灵初箭术不好,萧景凌才特地命人将箭靶挪近了一些。

万般事故皆有缘由,只是有的人不曾去探究。

回廊处的木板上摆有玉壶,供玩乐用。灵初犹豫地拎起一枚箭羽,凝眸瞄准,轻飘飘地投了出去。

箭羽晃晃悠悠,不出意外地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。

灵初:“……”

算了,没天分的事,她还是不为难自己了。

陆昭来到箭场时,就见小公主坐在廊坊边,织锦的云袖宽垮垮地落在草木上。她抬眸远眺长空,连发间落了片绯色的桃花瓣也不曾察觉。

他轻身来到她身后,替她拾起那片花瓣。

灵初回神,转身仰望,只见来人身着墨色的锦缎衣袍,腰系银色镶边玉带。眉目清远,神色温和,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陆昭。

“陆昭……”她弯起了眉眼,发间玉簪摇动。

陆昭朝她笑了笑,余光扫到地上掉落的箭羽,温润地问道:“在玩投壶?”

灵初敛了敛神色,嗫声道:“算是吧。”

陆昭行至她身前,执起一只箭羽。只见他手腕轻抬随意,姿态闲雅,似乎连瞄准也不曾,那箭羽妥贴地飞了出去,然后咚地一声掉在了玉壶中。

灵初目光一路随着箭羽而去,见它轻松投中,微不可闻地:“哼。”

陆昭将她神色收入眼中,笑了笑,忽而开口道:“臣的箭术尚可,若公主不嫌,可否允臣教导一二?”

“如何教导?手把手么?”灵初长长地哦了一声,歪头灼灼地瞧他。

“……”陆昭轻笑出声,眼波微敛,沉稳地应了下来:“好。”

灵初耳畔一红,却难掩兴奋地提裙起身。陆昭站到她身后,将一支箭羽递到她手中,合拢她的指间。他身量修长,轻易拢住了她,缓缓低语道:“似这般,双指执箭。手腕轻抬,看准时机松手。”

而后,被陆昭握着的指间悄悄凝力,箭羽脱手而出,以一个优美的弧度坠入壶中。

不得了了!

生平十五余年,萧灵初第一次没投歪箭羽。

“投中了!”灵初先是不可置信地顿了顿,然后眸中迸发神采,转身自然而然地搂住陆昭脖颈,笑道:“陆昭,你好厉害啊!”

陆昭被她猝不及防一扑,担心她跌倒,连忙探出双手扶住她的腰,又俯身笑了笑。

“太近了……”他突然低声开口。

灵初埋在他衣襟前,掀眸:“……什么?”

陆昭轻笑:“那日在淮河畔,你是不是说了这句话?”

“咳咳……”

栖鹿苑的西南武场

裴左轻步踱到箭场处时,果不其然瞧见了自家殿下。他立在回廊外,朝刘沁行礼:“二殿下……”

少年头也不回,松开箭弦,飞快地发出手中羽箭,打断他道:“先生别劝我去见那些姑娘了,我好不容易溜了出来,也让我偷半日闲吧。”

裴左一笑,俯身:“微臣并非劝您去见她们……来大渊有些时日了,只是想问问殿下,可有看中哪家的姑娘?”

刘沁侧首,斟酌道:“无。”

“不过……”他嘴角略弯,又拾起一枚箭羽:“倒是遇见了一个怪人。”

裴左见他仍是漫不经心的模样,心中叹气。临别前,王上曾这般嘱托过裴左:“大渊的长公主是他们先帝与先皇后的血脉,林大儒的外孙,是萧景凌的软肋。要与大渊交好,唯有让阿沁娶她最好……”

王上语重心长,又道:“可那孩子生性散漫,若是他在大渊遇到能白头偕老的姑娘,也不必勉强他娶长公主。一生太长,寻到钟意的不容易。若没有……再提也不迟。”

来大渊好些时候了,刘沁确实如他自己所说,不曾对哪位姑娘心生爱意。裴左瞧了瞧刘沁,终究是将蜀夏王的嘱托说了出来。

刘沁敛了神色,沉默地听着,忽而挑眉问:“大渊的长公主?”

裴左一讶,心想他为何先问这个,颌首道:“是,她与您年纪相当,听闻是个容貌秀丽,知书达理的姑娘。”

刘沁往廊上一靠,抱袖笑道:“若我昨日遇见的那位长公主是先生说的那位,那我可瞧不出她哪里知书达理了?容貌秀丽嘛……倒还不赖。”

“您昨日遇见了谁?”裴左惊讶问道。

刘沁将昨日踩了灵初一脚的事如实说了。

裴左面色缓缓沉了下去,隐忍道:“确实是她不假……您踩了长公主一脚,赔礼了不曾?”

“先生不可理喻。”刘沁挑眉道:“那疯丫头自己将手塞到我脚下,我何错之有?”

裴左耐心教导他道:“到底是个小姑娘,您怎么也该让着人家。微臣这里有一支九霜玉露膏,对擦伤最好,您给她送去,再赔个不是。”

“不必了……”刘沁面上毫不在意,倒不提赔礼之事,而是望天道:“我瞧过了,她没什么事。”

“王上曾嘱托微臣……”裴左清声开口,拱袖作揖,端的是一副长篇大论的架势。

刘沁头疼,飞快地从他手中夺过玉露膏,掀袍疾走:“先生勿念,我去就是……”

裴左失笑,眼见少年消失在武场,却又奇道:“怪了,往日也没见他如此听劝。”

携着玉露膏,刘沁一路往方才的箭场走去。他沿着半斜的石径向山腰处行着,还未曾到,仰首一望,却见茂盛欣荣的花树下,似乎有两个隐约的身影。

刘沁心下惊讶,悄悄挪到近处偷看,才瞧见那日在殿堂上见到的陆大人和长公主立在一处,执手教她投壶。

他垂下眸思量:原来他们二人早就相识了……是了,他们都是长安人,与他不同,本就应该是相识的。

瞥了眼手中的玉露膏,刘沁左右为难,这药膏是送还是不送了?若此时去,只怕打扰了人家;不去,他这么体谅那丫头做什么?

呵,别人花前月下,他却在这受冷风吹,好不凄凉。也该去扰一扰,气气那丫头才是。

刘沁勾起一抹坏笑,才要抬步往上走。身后却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,有郎君也有姑娘。

“此处偏僻,我们来做什么?”

“谢公子不知,方才有人瞧见那二皇子往这边来,想是来射箭的。”

“二皇子初来乍到,未必识路,我们应该多照看他一二。”

刘沁面色一变,连忙藏在树后,躲开那群人。眼见着他们浩浩荡荡地往箭场去,他挑了挑眉:“罢了,我就不去凑热闹了,反正那丫头的清净也没了。”

回廊上,陆昭内功深厚,早就听见一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,便拍了拍灵初的墨发,轻声:“有人来了。”

说罢,适当的拉开二人距离。

灵初气苦,转首就瞧见以谢微为首的众人正走来。

谢微被人簇拥着,不耐烦地来寻那什么蜀夏二皇子,却意外瞧见灵初,挑眉道:“是你啊……”

灵初郁闷地:“哼。”

然而待瞧见不远处立着的陆昭,谢微面色却是一变。身后公子与闺秀们虽也不曾想会在此处瞧见陆中书与长公主,但并未有其它念头,纷纷朝他二人俯身行礼。

一行人见过了礼,倒显得这僻静的廊坊热闹了几分。廊坊算不得大,此时更是拥挤,谢微挪动脚步,犹豫着站到了灵初身侧。

他与灵初算是旧相识,如此举动也不会太失礼。只是谢微这一站,倒令那些倾慕灵初的公子们心中一动,无言地跟随着谢微站定,与那小公主靠近一些。

其中御史家的齐二公子更是满心欢喜,步履摇晃地向前同灵初说话,文秀地笑着:“公主殿下,多日不见,您还记得我吗?咳咳……”

见他弱不禁风般的模样,灵初连忙虚扶他一把:“记得,记得,齐二公子的病可好了?”

齐二公子如沐春风,眉眼带笑:“好了,多谢公主挂念。”

御史家的齐二公子是宫中齐妃娘娘的亲弟,天生体弱多病。去年夏日随家中长辈进宫探望齐妃娘娘,耐不住宫中繁琐的规矩与火辣的日头,在云和殿前晕了过去。

恰巧被灵初瞧见,便连忙派人请了太医。而她又玩心大起地蹲在他身旁,试图掐他的人中以叫醒他。谁知齐二公子悠悠醒来,见着她,失魂落魄地唤着“天仙……”

灵初举起的手放也不是,拿也不是。

从那之后,齐二公子就一直对灵初念念不忘。灵初心中无意,齐妃娘娘虽知晓自家弟弟的心思,也怕惹恼了灵初,便将此事压了下来。

知晓这事的人甚少……

但陆昭……

灵初与齐二公子说完话,突然福至心灵的瞧了对面的陆昭一眼,却似乎瞧见陆昭似笑非笑的眉眼。

好似在说:这便是爱慕公主的人?

“咳!”她闷闷地咳了一声,同齐二公子道:“本宫近日偶染风寒,齐二公子离本宫远些,以免过了病气。”

齐二公子大感慰藉,连忙道:“不碍……”

灵初却飞快地挪到了谢微身后,拉开与齐二公子的距离。

谢微:“……你不是染了风寒吗?过了病气给我怎么办啊?”

灵初:“不碍事,我们谁跟谁啊。”

而另一侧,有闺秀们瞧见不远处的玉壶中立着两支箭羽,便羞赫地同陆昭见礼道:“陆大人方才是在投壶罢?也教导我们一二可好?”

此处大多是世家的年轻公子,听闻此话都静了下来。陆中书身居高位,冠绝长安,平日里难得一见,若是能见识一下陆中书的箭法,那倒不枉此行。

陆昭垂眸瞧着那姑娘递来的箭羽,不语。

“不好!”

廊坊里蓦地一寂。

谁人这么不识时务,不解风情?

众人回过神来,纷纷无言望向说这句话的人,流露出几分狐疑又谴责的神色……人家向陆中书请教箭法,你不好什么不好啊?

陆昭忍下心中笑意,也抬眸回望着灵初,似乎在问:不好什么?

灵初:“……”

“是这样的……”她笑了笑,面色自若:“陆中书的箭法实在是拙劣,方才连投二矢都未中,你同他请教箭法,那不是令他为难吗?”

听闻陆中书箭法烂,众人都讶异地瞧了玉壶一眼,但更讶异地瞧见里面稳稳当当地插着两支箭羽。

……这不是投中了吗!

偏偏长公主身份贵重,无人敢辩驳,只瞧了神色难辨的陆中书一眼,心中百转千回:陆中书真可怜,到底哪里惹恼长公主了,惹来她一顿奚落。

但谢微是不怕灵初的,他瞥了眼玉壶,道:“不是投中了吗?”

众人倒吸一口凉气。

灵初心虚地瞥了谢微一眼,强装镇定道:“那是我投的。”

谢微:“噗。”

灵初:“笑什么笑!”

谢微垂眸审视她:“我还不知道你几斤几两啊?你能投中两矢?”

灵初退却地往后挪了挪。

是了,儿时萧景凌与谢婉曾带着她与谢微一同来过这皇庄。她与谢微比试箭法,共射六箭,谢微让了她三箭,但她仍是输了。

因为她六箭都脱靶了。

谢微焉坏地给她塞了一只箭矢:“你说你中了,投一箭我看看?”

灵初觉得这箭有些烫手:“我……”

有郎君见她为难,便鼓舞她道:“公主殿下不必怕,投便是了!”

“就是就是,投中了让谢公子与你赔罪!”

“谢公子如此为难公主,公主何不给他个下马威?”

灵初:“……”

她倒想啊,但她箭法烂啊。

终究是骑虎难下,不可在此处落了面子,灵初心一横:“投就投,谁怕。”

在谢微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下,灵初怀着视死如归的决心,仪态万千地走到玉壶前。

众人为她让道,围在两侧屏息以待。灵初抿了抿唇,缓缓抬手,轻吸一口气,将手中箭羽投出。

众人的目光随着那箭羽紧紧而去,若是眼尖便可瞧见,那箭羽弧度优美,轻扬飞行,却分明要在偏离玉壶左二寸之处落地。

灵初认命地闭上了眼。

而陆昭居于一侧,轻轻屈了屈袖下的手指,在无人察觉时,朝那箭羽弹出一道内劲。

但听得咚的一声脆响,箭羽诡异地朝右忽地一晃,稳稳当当地落在了玉壶里。

灵初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。

谢微:……他见识短,箭还能自己改道?

众人沉默了一瞬,而后纷纷为她喝起了彩,郎君们簇拥在灵初身侧,叹道:“公主箭法真乃精妙绝伦,我等望尘莫及。”“公主箭法怎么也得修习了十年罢?”“公主可否教授一二……”

身侧是长安城的少年郎,皆为她扬笑,追捧于她。透过重重人影,灵初却心神恍惚,她想到方才那古怪的箭,诸多心事,都好像在此刻醒悟过来。

灵初猛地回首,朝众人之外望去。

好似远山缥缈雪的陆昭还孤身立在那里,眉眼温润如玉,朝她无言地笑着。

她心安下来,却陷入恍惚之中。

二人相隔的距离,分明只要她往前几步便能顷刻间消失殆尽,却又为何耗尽了他们一生的时间?恍然间应当过了很久了吧,陆昭应当也这样等了她很久了吧?

从很远的从前,到如今,这样无言地,沉默地等着被众人簇拥的她回首看一眼,过尽青山障碍,哪怕只一眼。

可哪怕只一眼呢,她却从未回首。

灵初拒了少年郎们的邀约,道:“……皇兄命我传唤陆大人,时辰不早,便先失陪了。”

说罢,转身行到陆昭身前,站定,朝他嫣然一笑:“走吧?陆大人。”

栖鹿苑的桃林深深,虽还尚冷,但早有芳菲绽然盛开。桃花粉如云霞,宛若雾海般昳丽,沿着青石路蜿蜒而去。花瓣簌簌随风而落,染了满裳的芳香。

陆昭被灵初拉着一路下了山腰,行到此处,见她似乎心神恍惚不知该往哪去,便反扣住了她的手,笑道:“……公主,圣上恐怕不在此处吧?”

灵初回眸,歪了歪头道:“我不太识得路,陆大人不是早就知晓吗?”

见她眉眼间蕴含狡黠,陆昭并不反驳,只意味深长道:“臣或许知道公主不太识得路,但倒不知为何臣的箭术拙劣了?”

灵初一噎,心虚地别开了目光,盯着桃花树不语。

陆昭俯身轻笑:“还望公主赐教,是为何?”

见他再问,灵初心中飞快想着该如何蒙混过关,但看见满天的芳菲,她突然眉眼带笑道:“你看这桃花开得多好啊。”

她捧起几片干净的花瓣,在陆昭面前一扬,故作高深道:“桃花太盛了,我怕它迷了陆大人的眼,才替你挡一挡,你不谢我,怎么反倒质问起我来了?没良心。”

陆昭眼前一恍,心中明白她言下之意,却不禁笑弯了嘴角。这笨姑娘,分明是不愿他教导别人箭法,还想方设法地不承认。

他拾起灵初发间落的一片花瓣,叹道:“原来如此,臣只是不曾想到公主是个如此爱花之人。”

灵初:“……此话怎讲?”

陆昭眼睑微垂,用指间的桃花瓣轻轻敲着灵初的额头,悠悠道:“上次在灵隐寺看杏花,此次在栖鹿苑赏桃花,容臣想想……”

他停顿一瞬,笑道:“下回,可是要喝醋花了?”

灵初明眸微瞪:“醋花是什么……花,好啊陆昭,你取笑我!”

说罢,扬袖作势去打陆昭,陆昭闷笑一声,也不避开,仍由着她打闹。

……

时光飞逝

栖鹿苑的春朝会只三日便结束了,一行人浩浩荡荡地架着车仪各自归去。临别回宫前,楚云见赠了灵初一枚护身符,说是祭祀上特地为她求来的。

灵初收下那枚护身符,回到长乐宫中,夜里,却做了许久不曾做过的梦。

这次,她难得没再梦见陆昭,而是梦见了从蜀夏来的刘沁。

……

梦中她与陆昭的交情算不得深,刘沁依旧从蜀夏来。二人年少相遇,难免多说上几句话,但大多时候仍是吵闹斗嘴,互相看不顺眼。

长安城繁花似锦,垂柳依依。

刘沁少年气重,抱剑倚坐在廊边,俯身朝她笑:“……你这人倒有趣得很,随我回蜀夏可好?”

她默默算了算蜀夏离长安的距离,骂他简直有病。

刘沁也不恼,只是并不再提此事了。

然而临别前的送别宴上,萧景凌问刘沁可还有未了之愿时。刘沁沉默许久,郑重地行至殿中,当着大渊诸臣的面,道:“蜀夏刘沁爱慕长公主,愿以蜀夏平阳、定北、襄马三座城池为礼,求娶长公主萧灵初为妻。”

刹那间,满堂哗然。

天光将亮,长乐宫中,灵初腾地从榻上坐起,目色惊惶……为何会做这样的梦?为何梦里的刘沁要娶她?

……

宫中另一处遥远的晨和殿里。

刘沁披着月狐色斗篷,慵懒地倚靠在廊边,垂眸把玩着一枚玉露膏,无意间又想起了那日在栖鹿苑看见的两人。

裴左打着哈欠从廊下经过,见到刘沁,惊了一惊:“殿下,怎起得这般早?”

“……我不习惯这大渊的床榻,便起早了些。”

听刘沁这么说道,裴左满心质疑,只因刘沁虽出身皇家,但绝不是这般讲究之人。他敛眉去瞧,眼尖地瞧见刘沁手中掂了枚九霜玉露膏。

裴左:“……那日您允诺微臣去向长公主赔罪,最后却没去?”

刘沁哑了哑:“我是事出有因……”

“殿下!”裴左大感失望,眉头也拧了起来:“您出身蜀夏皇家,自幼受诗书礼仪熏陶。人无信而不立,来到长安,怎能做这般不讲信用之人?”

刘沁:“……”

都说了是事出有因。

裴左没听到他心中所想,语重心长道:“微臣替您去邀那长公主一见,此次,您可要好好与人家赔罪,不能再失信了。”

刘沁皱眉道:“先生!不必……”

他想说:人家正忙着与陆大人投壶射箭,又哪里得空见他。

但转念一想:这般与裴左说道,岂不是显得他有嫉妒之嫌?罢了,就让裴左去吧,到底那丫头也不会来,他便做个样子应付一二。

裴左:“不必什么?”

刘沁:“……不必太急,天还没亮,待会再去。”

长乐宫中,灵初早已起身,却依旧沉浸在那个惶恐的梦里。

她端起一盏热茶,安慰自己道——只是梦,只是梦,这种梦也不是一次两次了。总是梦见人家非她不娶,并非是因为人家真的喜欢她,只是因为她脸皮太厚罢了。

得改,得改。

灵初饮下一口茶,悄悄安心了几分。

碧月突然掀帘而进,道:“殿下,蜀夏的二皇子殿下邀您去游湖!”

灵初噗地把茶喷了出来。

“殿下!”碧月连忙上来替她拍背。

灵初狠狠咳了几下,语气颤抖地问:“为什么啊?”

碧月:“……婢子也想问您呢。”

灵初在室内来回踱步,对碧月道:“我不……”

她想说:她不去,谁去谁是傻子。

却又沉默下来:不,这不成……照梦中的那般,她和刘沁也算不得好,刘沁却依旧要用三座城池来娶她。虽接下来的事情灵初不曾梦到,但也能猜到几分。

三座城池,足以给大渊朝廷的老狐狸们千万个理由,让她远嫁蜀夏,换取大渊与蜀夏两国安康。到那时,即便是萧景凌也难免无言以对。

她得去见刘沁,打消刘沁那“我要带这个有趣的家伙回蜀夏”的念头。

碧月见她久久不作言语,问道:“您不什么?”

灵初叹气:“我不得不去。”

大渊皇宫中有一湖,名为碧海湖。

初春时分,晨光甚好,碧海湖中扁舟轻摇。荡起水波漾漾,只见青烟薄雾里,湖色翠如翡玉,波光粼粼。

灵初和刘沁对坐在湖中心的扁舟里,相顾无言。

刘沁不曾想灵初会来,根本没准备好说辞。二人沉默了片刻,刘沁才从袖中摸出玉露膏来,故作淡淡道:“那日踩了你,这是给你赔罪用的药膏,拿着。”

灵初:“……不必了,都过了四五日,我的伤早就好了。”

“是吗?”刘沁垂眸瞥了眼她的手,但见其白皙无暇,指如葱根,确实没什么大碍。

是啊,若有伤,又怎能投壶呢?

他收回视线,却侧首望着远处烟波浩渺的湖光,道:“本殿下送出去的东西从不收回,让你拿着就拿着。”

灵初无奈收下,二人间又沉默下来。

见刘沁似乎没有再开口的意思,灵初心下困惑,难道他邀她游湖,只是为了送这一枚药膏?

灵初瞥了眼刘沁,察觉到他腰间佩了柄宝剑,心中一动,便故作矜持问道:“二皇子殿下,你喜欢剑法吗?”

她掩袖半遮面,瞧不出神色。刘沁见她发问,还以为她也喜欢剑术,难得笑道:“自然了,要说论起这剑术,即便是这长安城里,也没几个人是本殿下的对手。”

他说完,又去瞥灵初,暗想她应当夸赞自己一句才是。

谁料灵初轻叹一声,蹙眉道:“我最不喜欢剑术了,打打杀杀,实在是有失风雅。若平日里闲来无事,我便在宫里念书作诗,以作消遣。”

“……是吗?”

“绝无半分虚假。”

“我倒是没瞧出来……”刘沁面色古怪地瞧了灵初一眼,紧接着他眉梢一挑,突然笑道:“桃李春风一杯酒……”

灵初下意识地接:“问君能有几多愁?”

刘沁:“噗。”

灵初:“!!!!”

刘沁揶揄她:“你还说你爱念书写诗,怎么这一句都接错了?”

灵初暗暗磨了磨牙,要说此事那绝不能怪她!

她儿时于宫中蒙学,教导他们诗书的老夫子古板严苛,谢微与她便胡乱接了几首诗。每逢夫子让他们背诗,二人乱念一通,总能将他气上一气。

灵初自然知道是“桃李春风一杯酒,江湖夜雨十年灯。”了,可下意识地就接了儿时玩笑说的“问君能有几多愁”来。

刘沁摸了摸腰间的宝剑,扬眉而笑:“是江湖夜雨十年灯,你可记住了?笨丫头。”

他笑得张扬,灵初恨得咬牙切齿,却没忘了自己是个“沉闷”的人,低眉顺眼道:“知道了,多谢二皇子殿下指教。”

刘沁见灵初神色隐忍,仿佛已按捺不住要过来揍他了。却不知为何仍端正地坐在那里,全然没有了半分在栖鹿苑骂他“假惺惺”的嚣张气焰。

他听力敏锐,隐约听见灵初嘟囔:“要忍,要忍。”这丫头,到底在装什么?难不成是怕他觉得她太不讲究,瞧不起她吗?

此时扁舟摇到湖泊边,湖面下墨绿的水草盛行,如锦缎般在碧波里舒展。刘沁心中微动,决心揭破这丫头的虚伪面孔。

他大喝一声:“有蛇!”

灵初生平天不怕地不怕,却怕蛇、怕鬼、怕黑。乍然间听见刘沁高喊一声有蛇,立马惊得她紧紧扶住了船沿,摇摇晃晃道:“蛇!哪里?!”

刘沁嘴角弯了弯,敏捷地抽出腰间宝剑,只见剑光如月色,倏地没入灵初身侧的水中。

蛇?当然是没有的,不过,这并不影响刘沁捉弄灵初。他面色从容,转动剑柄,从湖中抽出一条墨绿色的水草来。

那水草纤细柔软,色泽暗沉,若不细看,与蛇无异。

刘沁举剑到灵初面前,晃来晃去道:“你看,这不是蛇吗?”

灵初信以为真,只觉得眼前当真有一条水蛇被插在剑中,不住地扭曲着。眼见着无处可逃,刘沁还故意吓她,她通身冰凉,扶着船沿的手骨节泛白,突然决绝道:

“我宁愿跳湖也不要同这蛇呆在一条船上!”

说罢,起身、提裙、踩上船沿,动作一气呵成。

刘沁大惊,顾不得其它,连忙起身拦住灵初:“你做什么?!”

灵初见他手中还提着剑,踉跄退步,声调拔高:“你走开!你手上还有蛇!”

刘沁又是气又是笑,随手将剑一扔,只听见咕咚一声,剑坠入湖中,沉了下去。

他摊了摊手,无奈道:“现在没了吧……过来坐好。”

“……真的?”灵初警惕地觑了刘沁好几眼,但见他双手空空,连剑也扔了,才将信将疑地缓缓坐下。

刘沁见她发髻微乱,一枝杏花钗摇摇欲坠,开口道:“你……”

灵初瑟缩一下,神色紧绷:“……有蛇?”

刘沁没好气地笑了,笑得眉眼飞扬,他飞快地把钗子按回灵初的发间,悠悠道:“没有蛇,是你的发钗掉了。”

“……哦”灵初还恍惚着,愣愣地抚了抚杏花钗:“谢谢。”

恰逢宫中齐妃的侍女如梦端着玉盘从廊边经过,隐隐瞧见湖面上长公主与蜀夏的二皇子相对而坐,蜀夏二皇子似是摸了摸长公主的墨发,长公主竟然没有打他!

如梦大惊,躲在假山后:“不得了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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